700年后,重读马可·波罗的“China Travel”
在位于北京的中华世纪坛世纪大厅内,有一幅目前国内规模最大的室内环形浮雕壁画,名为《中华千秋颂》。从悠悠远古到我们亲历的时代,这幅镌在石头上的长卷,用200多个人物,勾连刻画出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。壁画上,这些在中国历史星空划出过耀眼光芒的人物中,有两位外国人,一位是利玛窦,另一位就是我们要讲的主角——马可·波罗。
2024年是马可·波罗逝世700周年,也是中意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20周年。7月26日至11月24日,由135件中意文博机构珍藏的展品构筑起的“传奇之旅:马可·波罗与丝绸之路上的世界”文物展览,在中华世纪坛艺术馆静候知音。展品包括抄本、油画、雕塑、珠宝、陶瓷、钱币、玻璃制品、纺织品、插画等类型,均出自13世纪至20世纪——正是马可·波罗来到中国、向西方开启瞭望东方文明的大门、亚欧大陆跨文化交流就此浩浩汤汤的岁月。
在7月29日的展览开幕式上,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在现场致辞中表示:马可·波罗对中国的描述镌刻在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不可磨灭的篇章中,让人们了解到当时的欧洲很少有人能够想象的复杂而有序的文化。
马可·波罗可能是中国历史上“最知名的外国人”之一,他也亲身经历了那场广为人知的“China Travel(中国游)”。700年之后再看这段旅程,我们又能看到什么?
传奇之旅
马可·波罗的东方之旅,起源于他的父亲尼科洛·波罗和叔叔马泰奥·波罗。
这对威尼斯商人兄弟,为了东方巨大的商业利益,于1259年第一次前往中国。1265年,忽必烈接见了波罗兄弟。这位东方庞大帝国的统治者,向两位“第一批来中国的拉丁人”提出,请他们的教皇遴选100名精通教义和天文、地理、算术、音乐等的传教士,派往自己的帝国。
波罗兄弟返回欧洲,忠实地履行着忽必烈的嘱托。然而,由于教会内部的种种原因,当他们再次启程时,没能带上100名传教士同行。但这次重回东方之旅,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印记——他们带上了17岁的马可·波罗。
三人从地中海沿着陆上丝绸之路,踏入了中国的版图。他们经过“盛产棉花、亚麻、谷类和酒”的新疆和田,跋涉过“从最窄处穿过也需要一个月时间”的戈壁沙漠,路过“有许多寺院,寺中供奉着各种各样的偶像”的甘肃敦煌,从新疆哈密“向东北偏东方向骑行十日”后到达甘肃酒泉。走出河西走廊,他们又途经“位于沙漠荒原入口处”的内蒙古额济纳旗,继续向汗八里——当时中国的都城前行。
在新疆吐鲁番,他们见到用山中开采来的石棉纤维制成的火浣布,“投入火中不会烧坏,而是像雪一样洁白”;在甘肃武威地区,商业和制造业的繁荣令他们称赞不已,“这里还出产最优质、最值钱的麝香”,据称,马可·波罗还曾将产出麝香的瞪羚的头和脚带回威尼斯……
后来,马可·波罗奉命多次出京执行公务,也正因此,他的足迹得以西至川藏、东达苏浙、南抵滇闽,不仅走遍中国东西两线,还奉命访问过越南、缅甸、老挝、泰国、菲律宾等国,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都留下了他的足迹。这般“行走中国”的程度,确实让马可·波罗堪当“大旅行家”之名,也让他算得上是学界眼中“较为完整地讲述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故事的第一人”。
山西大同,“商业十分发达,各种物品都能制造”;陕西合阳,“出产大量的丝、姜和我们的世界几乎不知道的许多药材”;陕西西安,“是一个大商业区,以制造业著称,盛产生丝、金丝织物和其他绸缎,各种食物也都十分丰富”;四川成都和岷江,“河中百舸争流,运载着大批的商品来往于这座城市”;云南丽江,“附近有一个大咸水湖,珍珠产量极其丰富”“邻近有一座山,盛产绿松石”,还出产“盐币”;山东济南,“商业发达”“实在是居住的好地方”;从山东到江苏,“沿途商业市镇与城堡不断”;福建泉州,“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,大批商人云集于此,货物堆积如山,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”……
如果说这位“边走边夸”的旅行家有所偏爱,那么最让他醉心的城市,可能就是浙江杭州。“一切街道都是用石头和砖块铺成的……所以旅客行走各处,不会被污泥弄脏双脚”;运河交通发达,“各种大小桥梁的数目达12000座”,还有人工石砌的沟渠排水。“毫无疑问,该城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”。
效力多年,3位威尼斯人已深得忽必烈的信任。最终,借由护送阔阔真公主前去波斯伊尔汗国成亲的机会,波罗三人踏上了回家之路。
一走就是25年,归来已是家乡“异客”。1295年的一个黄昏,取道海上丝路的马可·波罗和父亲、叔叔经过日复一日的海洋漂泊后,终于抵达了威尼斯的石铺码头。他们的双腿还不怎么适应坚硬的陆地,走起路来摇摇晃晃;他们的穿着有些另类,说话还带着外地口音;他们记忆中的家乡已经变样,回家也能迷路……终于,他们找到了自家的大门。
狗狂吠起来,来应门的人拒绝三人入内。原来,在那个“从前慢”的时代,25年音信全无,让威尼斯的亲朋以为波罗家的三位男丁已不在人世。经过长时间的辩论,马可·波罗三人终于证明了“我是谁”。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,回来了。
三位归人召集亲友,在家中设宴。他们在席间更衣,而将先前穿的花缎长袍、天鹅绒袍裁成块,分送给亲朋好友。他们解释,这是蒙古人的风俗。
他们的衣缝衣褶里,还藏着大量的红宝石、金刚石、珍珠、翡翠等奇珍异宝。波罗一家的财富和奇妙旅程成了当地人热议的话题,他们的宅邸被称为“百万宅”,马可·波罗被呼为“百万君”,他的游记也有了外号——百万之书。
而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,并不是马可·波罗本人“写”的。回到家乡后,马可·波罗因卷入威尼斯与热那亚之间的海战而被俘,在狱中,他向狱友——比萨作家鲁斯蒂谦口述了自己在东方的传奇见闻。鲁斯蒂谦发挥小说家的才能,采用当时流行的法国骑士传记文学的浪漫写法,将马可·波罗口述的见闻写成了一个奇幻宏阔、引人入胜的世界。游记问世后,在数月之内风靡意大利,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,在欧洲快速、广泛地传播,甚至被冠以“世界第一奇书”之名。
开眼看东方
在“传奇之旅”展览上,首先映入眼帘的展品,是法国国家图书馆珍藏的《寰宇记》(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又名),羊皮纸,手抄本,197幅精美插图均为手绘。另有一件展品,相传是马可·波罗随身携带的《圣经》,据称需使用30张羊皮才能制成。在那个年代,中国先进的造纸术还没有在欧洲大规模地流传开来。
这个注脚,折射出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的潜台词——开眼看东方,向东方学习。
马可·波罗用一种“仰视”的笔触,详细描绘了“大汗雄伟壮阔、前所未闻”的宫殿。宽阔的广场,坚固的宫墙,储藏军用物资的角楼,饰以鎏金盘龙及各色彩绘的建筑,窗户上玲珑剔透的玻璃,“到处都是美丽的动植物”的皇家园林,出入水口都安装有金属制格栅、“以防鱼类流失”的人工湖,“像一块棋盘那样”严整又精巧的城市布局……这些描述让我们不难想象,当时那个东方帝国的都城气象,给马可·波罗带来了怎样巨大的震撼。
汗八里(今北京)人口和商业的繁荣,也令马可·波罗不吝溢美之辞。“城内和近郊居民的人数之多,以及房屋的鳞次栉比,是世人想象不到的。”“凡是世界各地最稀奇最有价值的东西都会集中在这个城里,尤其是印度的商品,如宝石、珍珠、药材和香料。……这里出售的商品数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,因为仅马车和驴马运载生丝到这里的,每天就不下千次。”
城外的永定河和卢沟桥,也令马可·波罗倾心描述。在他口中,永定河货运繁忙,通向海洋;卢沟桥匠心独运,可见大理石雕成的赑屃且“每根望柱顶上都雕有狮子”,精美绝伦,举世无双。
马可·波罗不是“只会欣赏风景”的普通旅行者,他像一位训练有素的社会学家,记录着各地的自然风貌、物产、社会制度、文化、风俗、宗教、家庭观念等,让他的游记超脱于个人体验,具有知识价值。这种价值,让当时的人们得以眺望世界多姿多彩的另一边,也让后世的人们得以看见历史弥足珍贵的另一端。
譬如,他详细介绍了中国的驿站制度,包括驿站的选址、陈设、马匹如何畜养、信差如何交接、官吏如何管理等,以体现驿站传递信息物品、提高行政效率的功能;
他还叙述了朝廷的赈灾制度,丰年从百姓手中收购谷物存放于储备粮库中,细加保管;遇到荒年,这些储备粮就派上了用场,再加上减免税收,“努力使人民能够自食其力、增加财产”;
还有中国的税收制度、驻防军制度,杭州的打更报时制度,福建德化瓷的制作工艺,河北沧州地区如何“生产出大量的盐”等,马可·波罗都一一详加描述。他的记述像“东洋镜”,也像“说明书”,将当时中国的先进制度和技术,向西方世界推广。
“对中世纪的欧洲人来说,这本书提供了前所未有的、信息巨量的东方知识,起到了空前的启蒙作用。”马可·波罗研究专家、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姬庆红说,“它大大开拓了欧洲人的地理视野,富庶的东方图景也激起了西欧人对东方的强烈向往,对新航路的开辟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。”
1379年的《加泰罗尼亚地图》和1459年的《弗拉·毛罗地图》中便有不少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中的地名,且绘制出了东亚海岸线,打破了“世界极东是不能到达的封闭沼泽地”的传统观点。
15世纪,著名航海家克里斯托弗·哥伦布正是怀揣着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,带领着几艘小船横渡大西洋的。他在手中的那本游记中,做了264处标注。“可以说,马可·波罗和他的游记,客观上加快了世界历史发展的进程,使得全球化进入了一个新阶段。”姬庆红说。
人类史上西方人感知东方的第一部著作,它向整个欧洲打开了神秘的东方之门——这是对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公认的、广为人知的评价。
一旅千年
在“传奇之旅”展览现场,讲解员朱宏被观众围在中间。他俯身问一个跟着妈妈来看展的小女孩:“你知道马可·波罗吗?”
小女孩今年7岁,腼腆地笑着说:“我听说过这个名字。”
朱宏很感慨。“在中国,马可·波罗的名字家喻户晓,但除了‘旅行家’的头衔,大部分人对他知之不多。”
在朱宏眼中,马可·波罗是一个聪慧的人,他在很短时间内就学会了鞑靼人的礼仪举止,会说4种语言,博闻强识;他也是一个善于与人交往的人,深得皇帝信任和喜爱,处事得体;他还有着开放的心态,对多元文化和信仰保持着尊重、理解、学习的态度。
如果让马可·波罗自我评价,他很可能不会将自己定位为“旅行家”,而是一位商人。通过他的游记不难发现,他对各地市场、商品非常感兴趣,几乎在介绍每座城市时都会涉及当地物产和商业贸易,在来东方的沿途中,他和父亲、叔叔也一路从事贸易,在中国也从未停止经商。
“威尼斯圣马可图书馆中珍藏的5份档案证明,马可·波罗在回国后仍继续从事源自中国的麝香贸易。他的遗产中还有白色蚕茧等中国特色的物品,说明他也可能从事盈利颇丰的丝绸生意。”姬庆红介绍,马可·波罗在元朝宫廷内作官商代办,能从中周转谋利,再加上他获赠的大汗或贵族的赏赐,传说中在中国积累的巨额财富,很可能是真实的。
缭绕着这本游记的,还有一团自它在西方流行开来就生成了的“迷雾”——这本书里说的究竟是实话,还是神话?马可·波罗真的经历过一段东方传奇之旅吗?
彼时的中国,拥有万里长城、京杭大运河,全国建成27个天文观测站,郭守敬修订的《授时历》领先公历300年。市集商贸繁荣,乡村人丁兴旺,绘画、雕刻、铸铜、陶瓷和建筑术已得到相当的发展,造纸术、活字印刷术的成熟使得各类书籍流行于世,纸币也流通甚广。而西方社会,尚未从中世纪的蒙昧中苏醒过来——两个“世界”的对比,怎能不让马可·波罗的故乡人感到不可思议、难以置信呢?
1324年,马可·波罗临终之际,在面对生平最后一次质疑时回答:我所说之事,未及我亲身见闻的一半。
马可·波罗口中“可以打碎当柴烧的黑石头”,其实就是煤炭;“和人头一样大”的印度坚果,是椰子;和真金白银一样效用的“轻飘飘的纸币”,在中国各地保存完好。借由丝绸之路以及东西方日益频繁而全方位的交流,如今我们早已明白,那些曾经绝难想象的“神话”,正是宝贵的文明多样性,是互学互鉴的源头活水。
“‘传奇之旅’展览的意大利语名称,可以直译为‘认识之旅’。”意大利驻华使馆文化参赞菲德利克说,“马可·波罗的旅程以及丝路上的交流,加深了东西方文明的相互认识。”
马可·波罗在游记中,会用“25天的路程”形容西凉王国(今甘肃武威地区)的面积,用“向东北方走3天就到达了上都”描述城市方位。这些表述,也都有着浓浓的“用脚步丈量”的味道。
在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一书中,也存在一些谬误。譬如,马可·波罗正确表达了中国人“用12年一周期来计算时间”,但十二生肖的前四位显然不是他所说的“狮牛龙狗”;书中称忽必烈听取了波罗兄弟的建议,制造投石机,从而攻取了襄阳城,而事实上襄阳被蒙古占领时,波罗一家正在来中国的路上。
这些谬误,可能由于马可·波罗记忆的错误,也可能出于鲁斯蒂谦小说的笔法。“目前,学界认为,马可·波罗虽有夸大失实或自我吹嘘之词,但他所言基本符合事实,多得到中国史籍的印证,甚至有些还补充了中国史书记载的不足。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在中西交流史上的资料价值之高,怎么评价都不为过。”姬庆红说。
对中华世纪坛艺术馆策划总监蒋海梅而言,策展的过程也是重新认识马可·波罗的过程。“不能只把他看作历史人物,他是旅行家,是商人,他开放、自信、包容、利他、向善,他对中国文化很喜爱。”顿了一顿,她接着说,“我是这么理解的,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马可·波罗吧。”(记者王若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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