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过世后我不再恐惧死亡

爸爸过世后我不再恐惧死亡

爸爸过世后,40岁的我不再恐惧死亡

月初,常走的路线上有座险桥要封路维修,通勤车只好改行另外一条路线。其实,两条路的里程差不多,但因为其中一条要经过城郊的殡仪馆,如无必要,大家都不想从那边走。小时候,会坐最早出发的那辆大客车去县城。有忌讳的人不愿意坐在车子的左侧,而我懵懂无知,见有空位就赶紧坐下,还为自己的幸运而沾沾自喜。在车行到县城边时,会看到一座很宽阔的大院子孤单单地伫立在路边,里面有很多松柏树,有几排瓦房,还有高高的大烟囱和空荡荡的水泥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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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人世间》剧照

我不知道那院子是做什么的,也没好奇过,直到有一次经过,听到有个粗声粗气的男声用混不吝的语气吆喝:“哟,火化厂这么早就又在炼人了!”引来一阵哗然和几句谩骂笑闹。我看着冒着大股大股黑烟的烟囱,片刻后才反应过来,后知后觉地觉得害怕。火化厂仿佛一个阴气森森的怪兽,大门是嘴巴,会把任何进去饿东西都吞噬掉,嚼个稀巴烂。烟囱是鼻孔,吐出阵阵黑烟,比《西游记》里飞沙走石的妖魔鬼怪还要可怕。毕竟妖魔鬼怪谁也没见过真的,而那个大院子是真实存在着的。之后再坐客车,我都选右手边的位置,如果没有,我也会让自己的身体朝向右边。希望看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当作不存在。后来,人们也觉得“火化厂”的称呼太直白可怖,学着城市人的叫法,改成“殡仪馆”。好像给怪物盖上了一块厚布,就可以想象它是一头温顺的生物了,但我的恐惧并没有因此减少。我很胆小,怕疼,怕苦,最怕死。听鬼故事,看恐怖片,故事背景发生在殡仪馆要比医院恐怖多了,听个开头就瑟瑟发抖了。初三那年春夜,外婆猝然离世,身边只有八岁的表弟在。大一那年冬天,爷爷参加完哥哥的婚礼就心肌梗死了。我婚后第二年秋,外公病得很突然,只坚持几天,人就走了。奶奶算是最长寿的,活到八十二岁。四位祖辈的葬礼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操办的。作为女孩,又是孙辈,无需去殡仪馆。那时是伤心难过的,但觉得生老病死很是寻常,在所难免,除了痛哭和吃席,我更多时候像个旁观者。看着众多亲朋街坊在葬礼上演出一幕幕悲伤哭闹的戏码,其中不乏荒谬感。总之那些年,觉得死亡离我很遥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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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山河故人》剧照

直到爸爸遭遇事故去世,四十岁的我才第一次踏进了殡仪馆,在凌晨四点。怕了那么多年的院子,原来不过是几栋普通的建筑,用途也简单:停尸间、告别室、焚烧炉、骨灰寄存处,还有烧纸祭奠的地方……各个环节跟着走下来,很多细节我都想不起来了,可能是大脑为了保护我,不想让我记住。只纳闷,夏天怎么可以比寒冬还冷?我的身体明明被冻得不停颤抖,神经却木木地不听使唤。按照传统,非寿终正寝者不得直接入祖坟,爸爸的骨灰要在殡仪馆寄放三年。每年的清明节、中元节、忌日和春节前,我和家人们都要去殡仪馆祭祀爸爸。不再觉得殡仪馆可怕,爸爸在那里呢。感觉在那个特定空间里,我的所有意念都可以通过空气传达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。“向来相送人,各还其家。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”一千多年前,陶渊明写下的绝笔诗早就将生死看得明白,只是我迟迟读不懂诗中真意。刚开始去祭拜时,家族中各家都去两三个人,开了十几辆车,声势浩大的样子。一次比一次人少。到了第二年,大姑身体不好来不了,小姑在德国回不来,表兄堂妹们都远在外地,就只有我们兄妹三人和小叔了。哥哥从他家送完孩子,干完农活才能开车出发。我会请一天假,有时在路边拦四元小客去,有时花十元拼车去,有几回骑公路车去的,还有一次走回家的,二十里地远。哥哥揣着手续条去领取牌位,其余人拎着祭品去烧纸的地方排队。找到亡者生肖对应的台面,摆好肉、水果、糕点等祭品,点燃香,下面炉口烧纸。某一年疫情严重,殡仪馆可以扫码放行,但牌位室不开放,哥哥就随手扯下一块黄纸,用油笔写上爸爸的名讳摆上。让我大为震惊,乡人们要讲究起来特别讲究,要晴天不能阴天,要上午不能下午,要单数不能双数,要旁人看着体面,可要随意起来简直百无禁忌,可见,重要的不是规则,而是制定规则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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